先声明上篇写的萧红已经更新完毕,最初两天的版本简直不知所云并且还太监了,实在抱歉……
以前我在朋友圈开过一个微专栏叫“明月谈文学”,其中一期谈到眼型。以张爱玲的小说集《传奇》为例,《金锁记》里的曹七巧是“三角眼,小山眉”;《倾城之恋》的白流苏是“眉心很宽,一双娇滴滴,滴滴娇的清水眼”,印度公主是“影沉沉的大眼睛”;《茉莉香片》男主角是“淡眉毛,吊梢眼”,女主角是“眉眼浓秀”;《沉香屑——第一炉香》的葛薇龙是“眼睛长而媚,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”,《心经》里是“极长极长的黑眼睛,眼角向上剔着”,《花凋》里的川嫦“清炯炯的大眼睛,长睫毛”……
张爱玲笔下人物的亮相方式是我喜欢的,寥寥几笔,非常传神。且就貌而写貌,不将面部特征与人物性格作过多牵强联系。那种“峻直的鼻梁显出他个性的坚毅”神马的写法最讨厌了,外国小说老爱整这一套。我觉得吧,除非精研面相多年,很少有人可以在面部特征与性格之间作直觉式的连接。小说里有新人物登场,描写起外貌来,最大的功能是抛出一点引子,让读者在此素材的基础上随着小说叙事的展开而一路脑补,塑造出一个属于他/她自己的貌与神和谐的人物形象。因此,所谓引子,是要既有那么一点倾向性,但又适可而止,留出足够空间。很多国外的小说,属于引过了头,有点罗里吧嗦,惹人腻烦。以屠格涅夫的《猎人笔记》为例:
他的脸像球一样圆肥,表现出羞涩、和善而温顺的神情;鼻子也很圆肥,上面全是青筋,表明他是一个好色之徒。他的头上,前面一根头发也不剩了,后面簇着稀疏的淡褐色发卷;一双小眼睛好像是用芦苇叶子切出来似的,亲切地眨动着;红润的嘴唇甜蜜地微笑。
果不其然,又开始给人相面:鼻露青筋,说明好色。其他地方呢,则跟古典油画似的面面俱到,笔笔认真,写实到无趣。阅读中遇到类似段落,我基本都是一目十行地略过,得到同样待遇的还有许多描写风景的片段。很多小说家,哪怕是某些一流的小说家,作品中也常常会出现大段琐碎无趣的人物外貌和自然风光描写,究其原因,大概因为这既能满足创造欲望,且又不像塑造性格和罗织情节那么困难,所以作者们往往觉得过瘾,忘记了节制。
中国的话本小说里的外貌描写也同样不怎么高明。与西方小说相比,辞藻倒是稍华丽一些,对文字老饕们大约有些价值,可是手法上千篇一律,写起美人来左不过眉如什么眼如什么肤如什么体如什么,再叫出历史上的几个大美女比如西施飞燕来帮衬一番。《西游记》里写女儿国国王就属典型的一例:
眉如翠羽,肌似羊脂。脸衬桃花瓣,鬟堆金凤丝。秋波湛湛妖娆态,春笋纤纤妖媚姿。斜红绡飘彩艳,高簪珠翠显光辉。说什么昭君美貌,果然是赛过西施。柳腰微展鸣金珮,莲步轻移动玉肢。月里嫦娥难到此,九天仙子怎如斯。宫妆巧样非凡类,诚然王母降瑶池。
西方小说虽然啰嗦,好歹张三李四都不一样,美女也各有各的美法。话本小说则一概模糊了特点,从固定词库中略加挑选,一组装就成了。总之美得不能再美就对了,您自个儿发挥去。这种情况一直到了《红楼梦》那里才有了明显的突破。尽管曹雪芹采用的仍然是话本小说里的套语形式,但实质上他已向俗套里贯注了不一样的精神,表达出他特异的艺术家心性。他写黛玉:
两弯似蹙非蹙肙烟眉,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。态生两靥之愁,娇袭一身之病。泪光点点,娇喘微微。娴静时如姣花照水,行动处似弱柳扶风。心较比干多一窍,病如西子胜三分。
烟眉泪目,愁容病体,而心思灵秀。我们看到此后曹雪芹正是在泪、病和灵这三个互相缠绕的面向上丰富黛玉的形象。因此这一段可算作是完美引子的例证。其实除却黛玉宝钗这些重中之重的主角,红楼一众人物的外貌描写颇多可圈可点之处,我印象较深的还有一段写尤三姐的:
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,大红袄子半掩半开,露着葱绿抹胸,一痕雪脯。底下绿裤红鞋,一对金莲或翘或并,没半刻斯文。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,灯光之下,越显得柳眉笼翠雾,檀口点丹砂。本是一双秋水眼,再吃了酒,又添了饧涩淫浪...
历来女人腮边两颗坠子,因其特具女性气质且晶亮着摇摇晃晃,最能撩拨男人心弦。(妹子们还不速速无痛穿耳去……)读现代诗时,常常会发现诗人们的目光流连于此,遐想联翩。而美人的脚,相比于手,也同样更具想象空间,因此也被男性赋予了较多的情色意味。想想西门大官人与金莲小娘子的惊世恋情,正是始于足下的呢。曹公果然深谙情色要义,一写就在点上。
还是回到张爱玲吧。张氏有一篇小说《琉璃瓦》,写姚家三个美丽女儿的嫁娶之事,三部分篇幅大致相等,恰如三折扇的屏风一般精巧别致。写外貌的文字实在是好,不可不录。
大女儿筝筝(王旁的zheng字打不出来):
三朝回门,卑卑褪下了青狐大衣,里面穿着泥金缎短袖旗袍。人像金瓶里的一朵栀子花。淡白的鹅蛋脸,虽然是单眼皮,而且眼泡微微的有点肿,却是碧清的一双妙目。
二女儿曲曲:
曲曲比筝筝高半个头,体态丰艳,方圆脸盘儿,一双宝光璀璨的长方形的大眼睛,美之中带着点犷悍。
三女儿心心:
心心把头发往后一撩,露出她那尖尖的脸来。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,一直红到鬓角里去。乌浓的笑眼,笑花溅到眼睛底下,凝成一个小酒涡。
有趣的一点是,这三个女儿的容貌气质恰与张爱玲小说的几种不同风格相契合。大女儿筝筝,人如“金瓶里”的一朵栀子花,这是《金锁记》等描写上海大家族的篇目;二女儿曲曲,“一双宝光璀璨的长方形的大眼睛”,这是写战前香港亚热带浓郁生活的《沉香屑》、《连环套》等等;三女儿心心,“下颔尖尖,有些单薄相”,这是解放后的《小艾》以及后来的“反gong”文学《秧歌》、《赤地之恋》,由于取材变化,不具备红楼梦式的富贵气象,但终究是姚家的女儿,仍有“乌浓的笑眼”和笑花凝成的小酒涡。
我在通考《传奇》各篇中的容貌写法时,还有一个意外的发现。张爱玲写白种人外貌的文字都不算很出色,再一次印证了我的观点,创新乃是对传统文学语言高度熟稔基础上的大胆尝试和灵活应用。古典文学里没有西洋美人,因此张爱玲无可继承,一切都靠自己平地而起,自然艰难得多。
总的说来,中文小说中写人物外貌的上乘文字,即便其中夹缠些情色的成分、肉欲的感觉,基本运用的也都还是东方的写意笔法,与西方的油画式大异其趣(比如上文的尤三姐一段)。想要体味中西之差异,可以来看曹禺的《雷雨》剧本中四凤亮相的一段:
四凤约有十七八岁,脸上红润,是个健康的少女,她整个的身体都很发育,手很白很大,走起路来,过于发育的乳房很明显地在衣服底下颤动着。她穿一件旧的白纺绸上衣,粗山东绸的裤子,一双略旧的布鞋。她全身都非常整洁,举动虽然很活泼,因为经过两年在周家的训练,她说话很大方,很爽快却很有分寸。她的一双大而有长睫毛的水凌凌的眼睛能够很灵敏地转动,也能敛一敛眉头,很庄严地注视着。她有大的嘴,嘴唇自然红艳艳的,很宽,很厚,当着她笑的时候,牙齿整齐地露出来,嘴旁也显着一对笑涡,然而她面部整个轮廓是很庄重地显露着诚恳。她的面色不十分白,天气热,鼻尖微微有点汗,她时时用手绢揩着。她很爱笑,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,但是她现在皱着眉头。
按照剧情,四凤该是个十分惹人爱的姑娘,不然何以周家的两个少爷都为她倾倒。可是读了这段亮相,却觉得怪怪的,哪里不对劲呢?我皱眉苦想。
最后还是胡适的评论启发了我。胡博士对《雷雨》很看不顺眼,说它“实不成个东西”,“里面的人物都是外国人物,没有一个中国人物,事情也不是中国事”。这话一针见血,令我恍然大悟。四凤是个东方少女,但这一段亮相作者描绘出来的是一个经典的西方少女形象,油画里比比皆是的那种形象。手大嘴大,乳房过于发育,这些东方文学中的少女一般不具备的特征,给人带来了审美上的凌乱。而且,他的手法就和前文中的俄国小说那一段如出一辙,嘈嘈切切,白描得不胜其烦。
有了摄影之后,西方现代的绘画遭到巨大挑战,画家们不得不开始探索绘画在逼真写实之外的可能性和表达路径。其实文学也是一样,头头脚脚全方位多角度地刻苦写真已是吃力不讨好的法子。文学若想在诸多有现代技术撑腰的艺术(如电影)之前不至于失色,就一定要懂得扬长避短。要以东方式的敏感心灵,去谛听万物的妙音,抓住它的精魂,呈现给读者。
沈从文在《边城》中这样写翠翠:
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,把皮肤变得黑黑的,触目为青山绿水,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。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,为人天真活泼,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。人又那么乖,如山头黄麂一样,从不想到残忍事情,从不发愁,从不动气。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,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,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,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,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。
这样的审美愉悦度,电影大概很难达到的吧?
舒明月 http://read.douban.com/author/6369532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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